鸡蛋用开水壶煮沸后，去壳剥开是白白净净的，然后冲煮在滚烫的红糖水碗里，放一根汤勺搅匀红糖，慢慢品尝，有点甜有点香，有点热乎乎。这样的一碗红糖鸡蛋曾经是儿时甜蜜的回味，是生活物资匮乏年代里悠远的记忆，是贫苦岁月里奢望的一丝甜。

网络和数字时代里，应该没有谁会稀罕一碗红糖水冲鸡蛋，不会主动再品尝它了。年龄稍大的人可能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不再吃它，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世间此物，更无从体会它留给一代人的甜和苦。

我的最后一碗红糖水鸡蛋，大约是十三年前外婆亲自给我煮的。我独自一人开车到村里的外婆家，跨进堂屋，她一个人在家里，同以往见我回来一样，总是惊喜地说：“哎呀，我的外孙回来了”。

那天其实我是遇到了苦恼的事情，情绪很不好，只是一个人闷坐着不出声。她简单问我从哪来、是否吃过饭了，见我情绪不高不愿多说话，突然说要去烧水给我煮一碗红糖水冲鸡蛋。我惊讶地看着她，因为红糖水冲鸡蛋已经是久远的快忘记的东西了，早就不被当成宝贝，而且她好多年不做这个。她眼睛不太好使，但是听见厨房里烧水的响动，很快她就端了一碗红糖水鸡蛋在我面前，用汤勺慢慢搅动后递给我。

看见碗里的红糖水冒着热气，闻到红糖的香，看见剥壳了的白净的一个鸡蛋躺在碗心，我真的动心了，小心地靠在桌上，咬一口鸡蛋，品一勺红糖水，很快将碗里的红糖水和鸡蛋吃得一滴不剩。她坐在一边望着我吃完，收了碗。我说好多年没有吃到这了，她很高兴的样子。

我们互相并没有太多言语，堂屋里很安静，她只是一个人在旁边默默地坐着、低头卷着她的烟丝，我在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。天快黑的时候，我起身说要回去了，她问我要回到哪，坚持要我留宿，我说趁光线好还是回去吧，驾了车沿着门前对岸河渠的村小道很快地离开了。  

未料几个月后，我姨见着母亲时，告诉母亲说那天我开车走后，外婆万分焦急地寻到我姨，说看见我把回程的方向走反了，要姨马上去追赶我。姨的腿自然是追不上我的汽车，外婆对姨好生气，要她去询问河渠路边的乡邻，是否有一辆白色的汽车走错了方向。姨劝慰她，但她仍放心不下，一直站在门前望着对岸的河渠，看我是否驾车返回。

这时我才想起她老人家是极聪明的人，她的七个子女也总说她是心明眼亮，遇见烦心事只是放在心里从不言语。也许从我进门的第一眼开始，她就看出了我的情绪，否则她不会突然要给我做这碗好吃的。与她相处的那一下午，她知道我一定是遇到了苦恼，但是她始终没有主动问起，也许是不想打扰我、也许是相信我自己能处理好。她在我面前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我的担心，只是默默做自己的事情。她和那个年代千千万万的中国劳动妇女一样，一辈子平静、坦然地面对生活中的困苦，默默承担着家庭，养儿育女，能够承受一切不幸，她的生活经历已经看淡了世间冷暖悲喜。

这一碗红糖水鸡蛋，是惊讶久违的，是香香甜甜的。在这往前十多年，外婆可能没有给谁做过红糖水鸡蛋，这是她做的最后一碗，也是我吃到的最后一碗。（卓士军）